发表于《江南》2014年4期
一
没有想到桌上那包饼干是父亲尹太东卖血之后给的营养品,尹来燕蹲在地上一阵干呕。吃早饭的时候她曾吃了两块饼干,如今这两块饼干已经像雪花一样无声地融化在她的腹腔深处了。她急着把它们从自己身体里辨认出来,把它们赶出去。她觉得吃下了那两块饼干,就像喝下了父亲的两口血。
这一天里尹来燕无论吃什么都觉得里面有股血腥味。稀饭里有,面条里也有,似乎一切的食物都锋利地反射着血光。她捧着一碗饭悄悄走出了屋子。院子里长着一片黄绿相间的菠菜,菠菜老了浑身都是柴,仿佛擦根火柴就能烧成一片。两只母鸡漫步在菠菜地里正东张西望,菠菜边上还种着几棵西红柿,上面挂着青色和红色的西红柿。尹来燕盯着那只红色的西红柿看了半天,觉得那也是一滴血,她简直要把它看化了才罢。屋檐下躺着名叫大黄的狗,窗台上卧着花猫。墙角处还养着几只羊。无怪乎邻居的女人总是撇着嘴帮她家在县城里做免费广告,他家那院子简直就是个动物园,养得真是齐全,进去了人连个下脚处都没有,不是鸡粪就是羊粪,进去查个水电费还得划船呢。
尹来燕悄悄把一碗饭倒进了大黄的盆里然后进了屋。父母和哥哥尹来川还坐在饭桌前吃饭,尹来川一向话少,吃碗面条能划拉半天,娟秀地像女孩子。此时他正低头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好像他那只碗是聚宝盆,怎么吸也吸不完。她偷偷从背后悄悄地打量着父亲,像打量一个陌生人。尹太东年轻时干重活把腰扭伤了,后来就干不了体力活,被工厂辞退了。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他想尽各种办法,后来便养了几只羊,眼巴巴等着羊长大。这年尹来川读高一,尹来燕读初三。可能是因为供两个孩子上学的压力越来越大,一只羊长一两年都卖不了几个钱,他又受血头怂恿说血是可以自己再长出来的,就像庄稼一样,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又不需要什么本钱和技能,简直就是生财的好门路。他大约觉得这生意确实划得来,除了一点血,身上什么零件都没少,而那点血,过阵子自己就会再长出来的。
那天中午尹太东一进门,尹来燕就觉得他身上有点异样,怎么说呢,他的表情好像一尊站在高处的石像,高大洁净肃穆,步子却轻盈异常,简直是飘着走进来的。她忽然就无端地觉得恐惧。他进了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饼干,贡品似地摆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然后他坐在椅子上等着面条端上来,他坐在那里佝偻着背,两只手撑着椅子压在屁股下面,两条腿麻花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个在邀功请赏的小孩。大约是自恃这么多年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壮举,偶尔这么壮举一回便不能没有牺牲的快感。为他人流血从来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更何况他一下为三个人流血。他用他的血养了老婆和孩子。
看他的表情,似乎他是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战士,刚刚浴血奋战过,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还留着浓烈的血腥和炮火的余香。因为腰不好,这么多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想不到,现在,流了一点鲜血就把他点着了,简直要冉冉成仙了,他周身热血沸腾,火光四溅,进了家门半天了还久久不能熄灭。那天中午他破例吃了两碗面,大约觉得理直气壮,还觉得进食越多便能愈发迅速地发酵成血液。这腔血液成了他一个人的林子,只要他想他便可以随时进去砍几棵换钱用。
事实上,从此以后尹太东确实是这样做的,需要用钱的时候就随时走进自己那片林子砍倒几棵树卖钱。原来卖血也会让人上瘾的,相比之下,钱倒不是最主要的,倒是那种近于壮烈的牺牲感让人不能不上瘾,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可以被无限制重复使用的英雄之身。都是平日里猥琐平庸惯了的人,一旦做一回英雄便忍不住上瘾。
尹来燕越来越不安,早晨醒来她只要看到桌上摆着一大碗盐水就徒生出一种巨大的绝望感,似乎她正一个人走在血色的戈壁滩里,一切都泛着血光,而她在前后左右看不到一个人。尹太东又要去卖血了。她拦不住他,只能尽快逃掉,躲开。他出去卖血经常要在中午才回来,面条下锅已经熟了,母女三人就坐在桌前守着四碗面条木木地等,谁也不敢先动一筷子面。似乎谁要先动了第一筷子,那里就是一个伤口,就会有血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他们都觉得害怕,她看出来了。害怕的其实不是她一个人。冬天的阳光斜斜从窗户里落进来一束,他们母子三人像尘埃一样被罩进了这束阳光里。
她忽然之间觉得,他们三人就好像隔壁那个常年生着风湿病的女人。那女人因为饱受风湿之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偏方,就是生饮毒蛇血。她曾经跟着别人跑到隔壁专门去观摩那女人是怎么喝蛇血的。不知女人从哪里托人弄到的毒蛇,蛇还活着,盘成精致的一盘,看上去像盘蚊香似的,然后它被人捉了起来,按住七寸。三角形的蛇头不能动了,蛇尾悬了下去在空中绝望地乱摆。女人伸出因为风湿而严重变形的双手,一手捏着乱摆的蛇身子,一手哆嗦着剪掉了尾尖,蛇血从里面汩汩流了出来。女人把嘴凑上去,用嘴咬住那个创口,开始吸蛇血。毒蛇开始渐渐变僵变青,女人一心求生,又大约要在北方弄到一条毒蛇是千方百计的,所以对最后一滴蛇血都不肯放过,她像婴儿一样咬着那蛇尾又认真吮了半天才慢慢放开死蛇。吸完血的女人的眼神是散的,但黑白分明异常凛冽,散发着青铜的气息。嘴唇周围涂了一圈猩红的蛇血还没来得及擦去,使她的嘴唇看起来妖冶肥硕而又无比鲜艳。突然之间她像想起了什么,也许是想到她快好了,便微微咧嘴一笑,红唇之间露出了一抹森森的白牙。闪耀着只属于白骨的釉光。
现在,她看着母亲和哥哥的嘴唇,忽然发现他们被北方的冬天风干的嘴唇也是血红色的,似乎随时都会燃烧起来,都像是刚刚喝过蛇血的嘴唇。就在这时,尹太东回来了,大约因为又少了一筒血,他看上去无比轻盈,简直是飞着进来的。尹来燕惊恐地看着他被阳光挤压到地上的影子,她突然发现那影子只有那么细那么细的一缕,似乎放在手里只有那么小小一握,犹如几根发丝从手心里拂过。
她的泪忽然下来了。母亲严彩霞用指头戳了她一下,快吃,面焗了。说完她自己进了厨房端出一大碗红糖水,然后又躲进去了。尹来川埋头吃面,始终不敢抬头看父亲一眼。他拿筷子的手哗哗抖着,面吃得极快,简直是直起喉咙倒进去的。匆匆倒进去之后他也落荒而逃不知去向。桌子前只剩下尹太东和尹来燕了,尹太东脱掉棉衣,只穿着一件毛衣,这件毛衣是严彩霞用各色毛衣的零头拼凑的,一道红一道蓝一道绿,他穿在身上像披挂着一道彩虹一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旖旎,这旖旎越发把他的脸色衬得雪白。父亲一口一口喝着红糖水,末了又想起了什么,掏出一包饼干塞给了尹来燕。他还冲她眨了眨眼睛,意思是不要吱声,自己一个人吃掉吧。在接过饼干的一瞬间,她触到了他的手,她浑身一颤,那手像一块寒凉的大理石碑。她猛地跳了起来,把那包饼干扔在地上,像癫狂的马一般跳上去,一脚一脚地踩踏着那包饼干。披着彩虹的父亲面目模糊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真正的石碑,没有人过来拦她。
半年以后尹太东被查出染上了艾滋病。他是县城里被查出来的第五个艾滋病人,其他四个也都是因为卖血。那个黄昏放学回家,尹来燕一推开院子的门就嗅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这种安静使整个院子看起来有些阴森,隔着黄昏里迟钝的光线,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着这院落。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终究觉得哪里陌生,她忽然明白了,大黄不在了,它没有跑过来迎接她。她站在那里怔了几秒钟之后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里。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暗的轮廓看上去无比坚硬,这团黑暗里含着一个孤影,是母亲。父亲不在,他的几件衣服也都不在了。
尹来燕一路向卦山脚下跑去,县城就坐落在卦山脚下,她几乎要跑步穿过整个县城。她像个长跑运动员一样一刻不停地跑,一直跑到把黄昏里最后一丝光线消耗殆尽,跑到月亮升起。在不远处的山影里含着一灯如豆,因了那山影的岿巍狰狞,这一点灯光愈发凄清瘦小。她用最后的本能划着两条腿向那点灯光跑去。
那点灯光是从一间低矮的茅屋里散发出来的,不知道这山脚下的茅屋以前是做什么用的,现在成了几个艾滋病人的收容所。旁人容不得他们再住在县城里,住在人群里,仿佛他们已经成了核武器,随时都会爆炸,都会殃及周遭所有的活人。而他们自己一旦知道自己染病,也便自觉地远离人寰,只躲到这最僻静的角落里等死。歪斜的木门合不拢,扭出了屋里几道惨淡的灯光,使这茅屋看起来愈加神秘可怖,仿佛它并不是真实的,只是被什么鬼魅变幻出来的,而父亲也根本不在这里。
她掩着两扇快要裂开的肺叶,推开了那扇门。屋里呆呆坐着四个男人还有一条狗,他们正在这里等死。其中那个穿着彩虹毛衣的正是尹太东,而那条卧在他脚边的狗正是大黄。狗不怕传染上艾滋病,跟着他来作伴了。其他三个男人默默地出了屋子腾地方,想来也是习惯这场面了。屋里只剩下了这父女俩还有一条狗。她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离她不过两尺开外,现在她伸手就能够着他。可是,她却绝望地发现,她无论怎样够跨不过去了,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她都接近不了他了。他和她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了。他成了一个没有明天的人,她见到他的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可是她不甘心,现在,如果能够让他活下去,她愿意把她所有的血和他换掉。她想抱住他,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抱过他。可是他往后一躲,他害怕碰到她,他害怕他的病会一不小心溅到别人身上。父亲只是遥远地看着她,使劲对她笑着,笑着,他一边笑一边哗哗流着泪。
尹来川退学了,同学们一见他就远远躲开,仿佛他也是身患艾滋病的,也是会随时传染给别人的。更重要的是,父亲不可能再去挣钱了,这个家没有经济来源了,他决定出去挣钱,让妹妹继续上学。他在一个清早拎着一只小小的行李坐着长途汽车离开了县城,去送他的只有严彩霞一个人。尹来燕每天下午一放学就往山脚下跑,为了节省时间她骑上了那辆生锈的加重二八自行车,自行车过于笨重,她个子不高,骑在上面脚都是悬空的,像玩杂技一样。她拼命踩自行车,左扭一下再右扭一下。她要去给尹太东送饭,她每天给他带去手擀面,小米稀饭,红薯,南瓜,鸡蛋。她怂恿严彩霞先后杀了两只鸡,再然后又一只一只地把羊宰了。严彩霞下不了手,她把严彩霞一推,对着羊的脖子闭着眼睛就戳进去一刀。滚烫的羊血溅了她一脸。
她还偷出严彩霞攒下的一点钱,她从衣柜里席子下面把钱搜出来,然后到却波街上的杂货店里挥霍一空,她恨不得店里所有的食物都买下来给父亲。父亲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吃过就要死了。她用尽全力地不想让他白活一次。她唯恐再不买就要迟了,就来不及了。
她从没有这样拼命地与时间赛跑过,连一寸都不愿放过,她想把它们牢牢捏在手里恨不得把它们榨出汁来。
(未完)

